近几年,四川省广元市利州区范家小学校长张平原收到参加学术会研讨、经验分享的邀请越来越多,他却总是来去匆匆,他说“学校离不开人”。这个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的巴山汉子,面对大众发表演说时,双手会微微颤抖。他似乎不太擅长与人闲聊,但对于村小,却有说不完的话。
2018年,张平原和他所在的范家小学“火”了。经济学家何帆在他出版的新书《变量》中称,“所有最先锋的教育理念,在这所山区小学都能看到”。此后,造访范家小学的教育学、社会学等领域的专家学者更是络绎不绝。2019年9月,张平原被教育部评为“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
曾有到访者问过张平原一个问题:“是你成就了范家小学,还是范家小学成就了你?”他肯定地说,是学校成就了他,“因为村小,让我们与这个时代紧密相连”。
“我们为什么要改变?”
广元是四川省的“北大门”,被摩天岭、米仓山团团围住,古人感叹“难于上青天”的古蜀道纵贯全境。广元建市较晚,是四川发展较为滞后的“盆周山区”之一。
范家小学距离广元市区40多公里,辐射几个村的人口,学生最多时有600多人。上世纪90年代,范家乡并入邻近乡镇,但范家小学被保留下来,接收附近村庄的学生。现在,由于人口外流,学校只剩下69名学生,附设幼儿园还有24名幼儿。
2014年7月,张平原接任范家小学校长。在来到这所小学之前,他在当地几所中学当了20多年的教师,但对于小学,特别是这类小规模乡村学校的了解有限。所以到任后,他决定走访每一个学生的家庭,摸一摸“家底”。看到的情景深深刺痛了他。
学生张娜,8岁了,个头却比同龄人小了一大圈。张平原到她家时,她正蹲在屋檐下给妈妈搓洗衣服。小娜妈妈生下她以后就精神失常了,常年卧床不起,父亲在外打工,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张平原很难想象,面前这么柔弱的小姑娘,竟然当起了家里的顶梁柱,扛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
还有一个学生叫赵小惠,父母也常年在外打工,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小姑娘很懂事,奶奶卧病在床,她就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尽管小惠家看起来并不宽裕,但她的爷爷很坚决,说砸锅卖铁也要把她转到城里的学校读书,因为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可能会成为家里最有希望的孩子。
同行的老师李才芳说:“要不是这些学生家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们早就转到城里学校去读书了。”
“我即将要面对的,已经是乡村‘走不了、走不起’的最后一批学生了。”几天家访下来,张平原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酸楚,“这些学生本该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时光呀!”
和张平原同行的李才芳过去是民办教师,在范家小学工作了近40年。她做事干练,当时既是一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还是学校的总务主任,负责90来号人的一日三餐。李才芳家离学校只有不到一公里,但是她每天都住在学校,经常“几过家门而不入”。
张平原向李才芳了解学校的情况,她忍不住抹眼泪:“父母都80多岁了,我也没有时间回去照顾他们。我一直都很努力,一心想把这个学校办好,可是学校越来越小,真不知道该咋办。”
“李老师的情况,在那时的农村学校比较普遍。”张平原说,老师都是一专多能,教学管理、后勤服务一把抓,“既当爹又当妈”。在张平原看来,他们想把孩子们教好,但是缺乏精力、能力,更缺乏途径。在校教师老龄化、青年教师流动大、教师专业能力难提高,“这就是范家小学教师队伍面临的难题”。
到校的那天晚上,张平原睡在学校办公室里,四周一片黢黑、一片沉寂,只听见唧唧虫鸣,“这大山中的一个个村小,不就像与外界缺少联系的‘孤岛’吗?”
打破“孤岛效应”
2014年,范家小学所在的广元农村教育,依然处于一个“迷茫时期”,农村小规模学校尤其困难,撤之不能、办之难继的尴尬,沉重地笼罩在当地每一个乡村教育人的头上。乡村儿童大量涌进城镇学校,乡村教师不断向城镇流动。乡村学校在逐渐萎缩,一些学校已经面临“无人可教”的境遇。
在广元,农村教育是教育的主体。据统计,2001年,广元还有各级各类学校2700余所,到2016年,还剩758所,撤掉的大都是难以为继的乡村学校。但裁撤并不意味着没有了需求。目前,广元市还有200多所像范家小学一样的微型学校,有的学生超过一万名。
“如果村小办好了,孩子可以就近上学,一年每个家庭可节约1.8万元至3万元。”张平原说,近些年,广元教育人形成了一个共识:守好乡村学校,办好乡村教育,是最实在的教育扶贫,更是对教育公平的坚守。
2017年,广元市出台意见,要求各县(区)政府对学生人数不足100人的农村小规模学校,每年按20万元标准保底拨付公用经费,这给农村小规模学校正常运转提供了保障。
在教育扶贫的背景下,广元市保住了一大批乡村小规模学校。但在张平原看来,保留校点不是目的,把村小办得“小而美、小而精、小而优”才有意义。怎么办好乡村微型学校?师资和课程是第一道难题。
一个叫陈小红的学生,让张平原记忆深刻。几年前,小红在范家小学白朝村教学点上学。一次,她的一幅画引起了张平原的注意。画的名字叫“我的移动房子”,小红把房子建在牛背上,这样房子就能移动了。
张平原问小红:“为什么房子要移动呢?”小红是这样解释的——她的家离学校有20多公里,前几年交通还不是很便利的时候,她最害怕的事儿就是放学。因为即使午饭后就放学,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情特别复杂。”张平原说,他既对小红的境况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同情,又对她的想象力感到欣喜。在张平原的帮助下,四川一家省级教育报刊发表了小红的作品。2016年11月,这幅画和利州区其他14所农村学校的80幅作品一起,入选了“全国小学生地球童构创意绘画大赛”。
“移动房子的故事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小红与大山外的世界也正发生着某种深刻的关联。”张平原说,她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她的创作、她的想法能被更多人看到、听到,她发出的声音能够得到回响……
2016年,利州区14所农村学校只有3名音乐老师、2名美术老师。在这样的师资条件下,范家小学是怎么开展艺术教育的呢?
“抱团发展!”张平原说,2014年12月,他邀约区内14所农村小规模学校组建了“广元市利州区微型学校发展联盟”,坚持联盟共建、共研、共享、共生理念,组建了第一支中国农村小规模学校的网络教师队伍。
目前,利州区微型学校发展联盟的“红利”已经辐射到全国十多个省份。区域内小规模学校抱团发展,形成了一个互帮互学的教育生态。“村小的发展不再是封闭的,老师和学生的发展也不再是封闭的,大山深处一个个如孤岛般的农村学校,正通过联盟的网络联结成一片广袤大陆。”张平原说。
让学校“就是”学生的家
范家小学所在的苟村,是一个典型的西部乡村。经历了汶川地震灾后重建,这里的房屋、道路干净整洁,却阻挡不了村庄的“衰老”。广元属于欠发达地区,村里的年轻人多是到沿海地区“打长工”,最多一年返乡一次。村里留下的是“九九三八六一”部队,即老人、妇女、儿童。和全国大多数农村学校一样,范家小学的学生有90%以上都是留守儿童。
一天,张平原走出办公室,各班都在上课,一名学生却耷拉着脸,站在教室门口。张平原问他:“今天是个啥情况呀,被老师罚站了?”学生说:“这课上得有啥意思嘛,一点都不好耍,我就犯纪律了。”
张平原蒙了。他赶紧召集老师们商量:“我们的课堂怎么才能有意思,怎样才能让学生感到好玩呢?”
讨论的结果是,有设计感、有参与感、有操作感可能就要好一些。于是张平原将学校的课堂教学理念确定为“好玩的课堂”。老师们在课堂教学中融入“学、讲、做”元素,尽量让教学内容向游戏靠近、向生活靠近、向生产靠近。课堂教学一下变得活跃起来。
张平原认为,儿童早期是通过体验情感来建立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的,留守儿童教育最大的困难,就是亲情的缺乏,当一个人遭遇委屈、困难、伤害的时候,思亲的情绪就会暴涨,甚至这种情绪会改变他的本来面目。
范家小学尝试建设一种“班家文化”,把校园文化、班级文化和家庭文化融合起来,建立一个儿童友好成长的人际圈,消除留守儿童因亲情缺失产生的陌生感、恐惧感。让师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彼此“尊重、关爱、体贴、信赖”。张平原说,关键的地方在于“不是让学校‘像是学生的家’,而‘就是学生的家’”。
范家小学的老师们从日常交流语言开始探索。比如一个学生犯了错,过去就是简单的批评,最后学生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在“班家文化”的语境中,范家小学探索将与学生的谈话分成五个层次,张平原称之为“五步谈话法”——你怎么啦?你是怎么看的?你打算怎么办?你需要老师怎么做?需要老师怎样的建议?
“谈话看似简单,但实际上是要求老师站在学生的立场上,引导学生反思过程、自我纠错、承担责任、做出决断。”张平原说,对于学生间对话交流,学校要求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要用“请问”“麻烦您”一类的词汇。
张平原说,这样细微的改变,只要长期坚持,效果就很明显。后来,范家小学的“班家文化”,内容越来越丰富,包括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构建家庭教养体系和无歧视的评价体系。
“船小好调头,学生人数少,确实为教育方式的变革提供了有利条件。”张平原说,学生人数多了,学校势必要制定诸多的规矩、条款来保障正常的教学秩序,且教师在每个学生身上花费的精力有限,小规模学校就可以放开手脚。
在环境创设中,范家小学取消了成排的课桌椅,孩子们围桌而坐,教室一角还有沙发、茶几、书柜、电子琴和孩子们的水杯。在学生评价上,范家小学取消了成绩评比、三好学生评比,开展了“八美少年”评比。在“班家文化”的引领下,每个班级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一个“平等、包容、自信、乐观”的小环境也在慢慢形成。
村小要有“个性”
更要包容“个性”
“经济社会快速发展,乡村教育被‘裹挟’着前进。”张平原说,不仅家长焦虑,校长和老师也在焦虑。“老师们对于基础教育的对象、目的、途径缺乏理性的认识和追问,使命感与倦怠感并存,谁都不满意却又无法改变。最终,乡村学校‘千校一面’,孩子们在‘练习—考试—刷分’中,丢失了童年。”
“乡村教育要‘突围’,乡村学校必须先有‘个性’。”在张平原看来,当城市学校还在为生均图书15册着急的时候,农村学校已经达到了生均150册。当资源的差距越来越小,乡村学校的“识别码”是什么?
张平原认为,乡村学校是大自然中的学校,是城市学校花钱也买不到的教育资源,“我们应当立足乡村土地、用好乡村资源、办出乡村特色,让学生热爱生活、学会学习、热爱乡村。”
“我们的家庭要搞好,要让娃娃参与进来,不要认为他小、他不懂”“要让娃娃参加劳动,劳动创造人”……三年来,对于如何教育孩子,家长们不仅得到了学校观念层面的讲解,还有操作层面的指导。
比如,为了让学生学会生活,范家小学开出了家庭劳动教育“清单”:4到6岁的孩子要学会自己穿鞋、穿衣,会扫地、拖地、剥蒜、倒垃圾;7到9岁,要会使用简单的家用电器和农用工具,能手洗衣物、制作简单的餐食;10到12岁,能掌管一部分家庭财务、能组织安排家庭活动、参与家庭决策。
再比如,范家小学把所处的环境变成了“大自然课堂”,老师带着学生调查家乡的野菜、野果等自然资源,目前已经收集记录50余个品种,绘制自然观察笔记100余幅,成了乡土资源活页式课程资料;他们把所在的村落,也变成课堂。师生一道对乡村民俗、遗迹、传说、自然资源进行调查,生成了“探究、搜索、交流、整理、展示”的乡土调查课程的基本模式,在实践活动过程中训练了孩子的思考、辨析、搜索、交流、整理等综合素质。
近十年的乡村教育探索之路,让张平原强烈地感受到,不论时代怎么变,教育一定要以学生为中心,“怎样才能体现这个‘中心’?需要成年人蹲下身子,站在学生立场、拥有学生视角、倾听学生心声、回应学生诉求。”
张平原说,教育是在帮助儿童构筑归属感,他们正在帮学生寻找他们的“根”。“‘根’就扎在对于身处自然和社会环境的认知、对于所处文化传统的认同,学生的自信来源于‘根’,而不是因为我比谁优秀、比谁的家境更好。”
“人生是道大考题,也是道终极考题,我们愿意把更多精力花在破解这道考题上。”张平原说,有媒体人在范家小学调查后表示,“像范家小学这种教育模式下教育出来的孩子,会成为社会中最‘坚硬’的那群人。”而他却希望,范家小学的孩子是能够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获取幸福的人。
近两年,在范家小学还发生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过去,范家小学孩子总是往外走。如今,成都、上海已经有家长打着“飞的”把孩子送到了范家小学。
(注:本报记者从2014年开始关注范家小学的办学实践,并将其作为农村小规模学校发展的研究对象,本文根据多年跟踪报道的素材写就。应被访者要求,文中涉及学生皆为化名。)
《中国教育报》2021年06月30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