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无论是读职业学校，还是读高中将来读大学，都是孩子自己决定……”——访丹麦斯莱特学校（上）

　　

      2018年10月10日  星期三  晴

　   早晨七点十分，郭斌老师开车来接我去斯莱特学校，她担任翻译。郭斌老师的老家是成都，但她来丹麦已经多年。她曾经在外企担任高管，现在从事有关教育方面的工作。

　　今天和她一起陪我访问这所学校的，还有丽萨女士，她是丹麦一家终生学习机构的创始人，目前专注于中国丹麦之间的文化和教育交流。今天这所学校，就是她为我安排联系的。

　　斯莱特学校是一所学制九年的普通学校——丹麦的小学和初中都是连贯的，没有单独的小学和初中，也无所谓重点学校和非重点学校，因此这所学校能够是具有代表性的。七点过不到八点，我们的车停在了学校外面。我看到有许多学生已经到达学校，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朋友，或骑自行车，或步行，都是自己背着书包到学校来，我没有看到一个送孩子上学的家长。

　　学校分管国际部的副校长和一位名叫“Sara”的女孩接待我们。她是八年级的学生，今年14岁。副校长给我介绍说，Sara是学生会主席。

　　听了郭老师的翻译，我心里有些诧异：丹麦也有我们中国所说的“学生会”？我问郭老师：“丹麦也叫‘学生会主席’吗？”她说：“丹麦语是elevr?dsformand，翻为英语为student council chairman，那么中文翻译就是学生会主席。”。

　　我简单和Sara聊了几句。我问：“你是如何选出来的？”

　　她说：“先从每一个班选出一个候选人，每一个候选人都是本班学生投票自己选举出来的，然后把所有这些候选人在放一起，在全校重新再选一次，从这些候选人中选出最后的学生会主席。”

　　我笑了：“看来你是民选的主席了！”

　　她也笑了，有些羞涩。

　　我追问：“学生选出的人学校都同意吗？”

　　她说：“嗯，我们这个选举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当然我们有些想法也会跟学校有交流，如果我们的倡议有的不可行，学校也会给我们建议。”

　　说着，八点十五到了，副校长请我去看他们1-6年级孩子唱歌。

　　我们来到一个类似于室内体育馆的场所，里面已经站满了小朋友们。先是校长给他们介绍我，我也听不懂丹麦语，但很快孩子们都鼓掌了，对我表示欢迎。然后他们开始唱歌，声音稚嫩、清澈、和谐，让我想到教堂里的赞美诗。郭老师告诉我，歌词大意是歌颂自然，歌颂生命。

　　唱了歌，孩子们又开始随着大屏幕上的视频里的领舞者扭动腰肢，挥舞双臂，蹦蹦跳跳。气氛极为欢快。Sara也站在边上跟着跳着，老师们也跟着跳。我注意到，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小男孩。唱歌的时候他也一起唱，跳舞的时候他也随着节拍舞动双手。我听说过，在丹麦对学生的关注落实到了每一个人，尤其是对残疾儿童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不让他感到丝毫的不方便或冷落。包括今天这种集体活动，也让每一个孩子都参加。

　　我问副校长学校有多少学生，他说有200多人，每一个班20个左右的学生。他又给我解释，学生们在这里唱歌然后跳舞，这种形式就是让不同年级不同班级的孩子有一个互相认识一起活动的机会，不然平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教室里，和其他孩子互不认识。而通过这个活动能让孩子们对学校产生归属感，让孩子们在快乐中认同学校。另外，这个环节其实也是让孩子从家里到学校有一个过渡，包括一些孩子可能会迟到几分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在唱歌跳舞，还没有开始上课。

　　我问学生Sara，我看你也在旁边唱和跳，你低年级的时候也在这里来唱歌跳舞吗？

　　她说，是的，她一年级就在这里读书，从1-6年级每天早晨都有这个活动，7-9年级的同学则每周一次。所以她会唱也会跳。

　　集会结束后，孩子们开始在学校跑步。副校长说，这些孩子们跑步也是在做公益。我问，怎么“做公益”？他说，孩子们跑一圈或两圈三圈等，都有“报酬”。这个“报酬”实际上就是他们自己去筹款。比如，他们跑了一圈，爸爸妈妈或他们的爷爷奶奶等就会给他们两块钱，或五块钱十块钱，跑得越多筹款当然就越多。这笔钱统一交给学校，专门用于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或捐给社会公益项目。

　　在和校长聊的时候，一群一群的孩子从我们身边跑过，或三五个，或一两个，包括低年级的小家伙，跑得特别带劲。当他们跑进阳光里的时候，逆光在把他们瘦小的身姿画上金色的轮廓，于是阳光也跳跃起来。

　　看完跑步，我们又回到刚才的房间里。Sara很大方地接受我的采访。我问她，平时作业多吗？她说没有课外作业。我又问，那你课余做什么呢？她说，我就做我喜欢做的事，放学后我参加许多课外活动，我喜欢唱歌，喜欢跳舞。

　　副校长补充说，Sara是一个在唱歌跳舞方面很有天赋的孩子，歌唱得非常好。

　　她又说：“当然对于我感兴趣的话题，我会花很多精力去做，比如课堂上学的东西我还需要回家查资料呀等等，但这是我愿意的，没有被动强迫的感觉，没有压力。”

　　副校长说，大概十年前学生的家庭作业也比较多，后来经过跟踪调查研究发现，学生的学业以及能力的提升和家庭作业的多少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相反还会妨碍他们综合素质的提升，甚至可以说家庭作业没有什么益处，因此现在他们倡导学校就集中学习，回去后学生便做他感兴趣的事。

　　我又问Sara：“作为学生会主席，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她说：“我主要是了解和搜集同学们的对学校的意见，还有我们的需求，然后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和其他几位副主席一起向学校沟通，如果没有谈好，还要和学校约定下一次沟通时间，这些组织工作都是我的任务。”

　　我问她，对中国教育有了解吗？

　　她说，她感觉中国的学生学业负担比较重，很不容易。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她说她是通过一些书籍还有网络上的资料，还包括一些关于中国的纪录片，得到的这些印象。

　　因为她得去上课了，所以很有礼貌地向我们告辞。

　　副校长在和我们聊天时说到“十年级”，我很好奇：“什么叫‘十年级’？学生不是九年级就毕业读高中了吗？”

　　他说：“十年级，就是在初中和高中直接给他一年的准备和过渡。有的孩子还没有调整好，还没有想好自己将来做什么，或者说还没有做好读高中或者读其他学校的思想准备，好，我们就给你一年的调整。”

　　我问：“那这一年学什么呢？”

　　他说；“一样开课，各学科知识都有，也许他过去学得不够好，通过十年级的学习把这些知识学得更扎实些。”

　　我说：“相当于补习班，重读一个初三。”

　　他说：“不是。学业是一方面，让他学得不那么急，一下子就读高中了，给他们一个缓冲。更重要的是，作为人来说，他也要有一个思考，把自己未来做什么想透，然后再做选择。因为接下去的学段又是一个人生阶段，让没有思想准备的学生放一年，好好想想。”

　　我问：“每一个学生都这样吗？”

　　“不，这是学生自由选择。有的学生直接就读高中了。”副校长说，“由本人提出申请，还有家长和老师，包括任课老师，都要帮着这孩子分析，当然最主要是学生自己决定。从八年级开始就帮助学生进行综合评估，学习分数是一个方面，但不完全看分数，还有他而行为举止，以及在团队活动的参与方面，还包括他的个性发展，以及精神状态，等等，是不是具备了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成熟和健全。如果没问题，那就直接上高中，如果觉得还不行，那就缓一年，就读十年级。学生也专门有一个顾问或者导师负责帮学生评估。”

　　我问：“我还是关心，这十年级具体开的课程有哪些？”

　　副校长说：“十年级开的课和九年级差不多，但不是重复教学，可能授课方式不同，更有个体针对性，让他把以前没有学好的学得更好，但最主要的是，是关注学生的成熟度，包括行为举止的成熟度，让学生在学业和心智方面同时成长，能够更健康更从容更自信地进入高中。”

　　副校长又专门解释说：“其实学生九年级读完后，除了直接读高中，还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读十年级，还有一个就是读青年中学，注意，还不是高中。这也是给学生一个过渡。青年中学是专门针对青春期孩子开设的，也是让他们学业和心智更成熟。”

　　我有点糊涂了，问：“十年级和青年中学，都是让学生在九年级和高中之间有一个过渡，那这两者的区别在哪里呢？”

　　副校长说：“十年级开设的课程和九年级没什么不同，而青年中学开设的课程更注重学生的兴趣方向，比如有运动方面的课程，有音乐或其他艺术门类的课程，甚至学生喜欢玩电子游戏，也开设这方面的课程，有电子竞技的课，还有机械制作方面的课程，让学生把青春期的能量释放出来。另外，十年级的学生不住校，而青年中学的学生都住校。青年中学是为特别想挣脱家庭进入社会的孩子提供成长帮助的。青春期的孩子不愿意给家长沟通，觉得家长啥也不懂，但他进入社会又显得特别稚嫩，所以青年中学变成了他的一个过渡，老师会给他许多帮助。”

　　我问：“不是每一个九年级的学生都必然进入这个过渡阶段，是吧？”

　　副校长说：“是的，多数学生还是直接上高中了。十年级的学生是免费就读的，但上青年中学是上交费的，这不是义务教育。这是为学生多提供一种选择。”

　　我问：“上十年级或读青年中学的人大概占九年级毕业多少比例呢？”

　　副校长说：“有一个总的数据，74%的学生九年级结束后直接读高中，另外26%是读十年级或青年中学。但因为每个地方不一样，这个比例也有所不同。我的孩子就是直接读高中的，多数孩子都是直接读高中。过去也没有十年级和青年中学，这种形式是后来出现的。青年中学帮助学生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让他们接触各种机会，比如学生喜欢木匠，喜欢花卉，等等，就给你开这方面的课程，然后在职业方面去引导学生，看你将来适合于做什么，给学生提供很多种发展方向。有的学生喜欢电脑游戏，就让他专业地玩电子游戏，有的喜欢修车那就给他修车的体验。他们可能就暂时不读高中，不上大学，而是读完青年中学就读职业学校了，当然以后也还可以读大学。在丹麦这些渠道都是畅通的。也就是说，学生读了职业学校之后，如果兴趣改变，将来还有机会读成人高中，之后同样可以读大学。丹麦大学什么年龄的人都可以读，因为我们倡导终身学习。政治家也不希望大家都去读大学，因为国家也需要工匠。”

　　我问：“青年中学的学制是几年？”

　　副校长：“一年。也有学业课程，也要考试的。不是说读了青年中学，就不要学业而天天玩自己感兴趣的事，那只是一个方面，但所有学业都还得学，因为有孩子还要读高中的，学业不能中断。”

　　我问：“您刚才说十年级是免费的，但青年中学都要收费，那收多少呢？”

　　副校长说：“是的，十年级不需要收费，但青年中学需要收费，而且很贵，一年大概八九万（注：相当于人民币八九万），但不同的家庭可以得到不同的补助。”

　　“另外，”副校长说，“还有学生读完九年级可能会选择读职业学校。八年级开始，我们就要带学生去各职业学校参观，喜欢做头发的就去看做头发的学校，喜欢修汽车的就去看修汽车的学校。我们要让孩子们知道并熟悉他感兴趣的行业，并去体验，便于他做出选择。这也是他们的一种知情权，我们应该尊重。如果学生真的对某个职业感兴趣，我们还会让他跟班听课三天，让他真正了解这个职业，才好做出选择。”

　　我问：“是你们学校或者北菲茵才这样吗，还是全丹麦都这样？”

　　他说：“都是这样的，当然也许呈现的方式有所区别，但都得引导学生在7-9年级开始初步的人生选择，一定要让不同兴趣爱好的学生去体验一些不同的职业。无论是读职业学校，还是读高中将来读大学，都是孩子自己决定，因此必须让他们有足够的了解。”

　　他说：“青年中学还有一个意义就是，让孩子明白自己将来最适合做什么。国家也在引导教育的方向，就是让学生分流，以前都是大量的学生读高中，读高中就意味着读大学，读大学主要是学术研究，但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适合读大学，有的就适合做木匠，或者铁匠，因此青年中学就给孩子提供各种机会，让他们明白自己将来适合做什么，也许自己更适合于做家具、修汽车。这样他可以不选择读高中，而选择职业学校。当然，他如果以后觉得还想读大学，那还可以读大学，不过是比其他人晚点时间而已。”

　　我问：“现在丹麦有多少这种青年中学？”

　　他说：“246所青年中学，去年大概有两万八到三万学生选择青年中学。”

　　聊着聊着，上课时间到了。我们去听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