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人说:我们没有矿产,没有石油,我们所有的资源,就是我们的大脑。
丹麦人的字典里没有“望子成龙”这个词语,然而,那里却遍地人才。
我们吃蓝罐曲奇饼干、喝嘉士伯啤酒、玩乐高玩具、穿爱步鞋、用维斯塔斯风车发出的电力,而这许许多多的丹麦物品,正是世界航运龙头-丹麦马士基公司的轮船飘洋过海运过来的,代表着澳大利亚形象的建筑-悉尼歌剧院,也是由丹麦人约翰·伍重设计的。2015年丹麦人均国民收入达到了6.1万美元,全球排名位列美国4.9万美元、香港3.4万美元、韩国2.1万美元、中国大陆4300美元之前。
轻点度娘,丹麦文体明星以及美丽的风光云集眼前。
而且,自2011年以来,联合国每年都发布《世界幸福报告》,丹麦五次被评为“全世界最幸福国家”,近两年虽不是榜首,但从未跌出过前三。
关于丹麦人的幸福感,出现了一个专有术语“HYGGE”,其关键词如氛围(关上灯,点起蜡烛)、静心(关掉手机,体会当下)、愉悦(咖啡、蛋糕、巧克力)、舒服(休息一下,放松自己)、一杯热咖啡,一件宽松毛衣,感恩、平等、平和、安全感、归属感等等。有一点像小清新、小确幸,但内涵更为丰富。显而易见,丹麦和北欧国家正在产生一种后工业社会、高福利社会特定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文化。
而在19世纪之前,丹麦的形象和气质是由野蛮剽悍的维京海盗构筑的。丹麦人的祖先维京人横行欧洲大陆,直至1397年,在女王玛格丽特一世治下,鼎盛时期丹麦帝国疆域约300万平方公里,几乎统治着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1658年瑞典宣布独立。19世纪初,在连年的战争中帝国逐步崩塌,1814年战败将挪威割让瑞典;1864年,战败于普鲁士和奥地利联军,割让了石勒苏益格和霍尔斯泰因两个公国。如今,丹麦的国土面积仅为4.3万平方公里,远远小于瑞典、芬兰和挪威。国家被战败的悲观情绪所笼罩,同时也激起人们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反省。新的共识是“失于外者,得偿于内”,丹麦人把全部精力转移到改善本国的社会民生。北欧国家资源贫瘠,冬季漫长,具有重视教育和人力资源的传统。海盗精神所蕴含的勇于创造和打破常规,与丹麦人的认真勤奋相结合,形成了重视质量和品质,不喜欢与别人比较、低调、内敛的性格,一种乐天知命,“抱团自爱”的国民心态。
丹麦如何从一个野蛮、失败的海盗国家,成为最具幸福感的神话国度?其背后的历史文化脉络和支撑是什么?
答案就在于其教育的合理性。
好的教育,是成就人的教育,它也会成就一个和谐的家庭以及一个美好的国家。
丹麦令人敬佩,在于他们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丹麦令人羡慕,在于那里的生活环境如仙境一般;丹麦令人尊重,在于那里民风淳朴,有众多善良守法的好公民。丹麦令人向往,在于那里社会保障制度完善,社会关系简单,人与人之间互信度很高,国民幸福指数高。
在一个地铁站台上,一个丹麦中学生举着一个钱包等待失主,地铁过去了一趟又一趟,他始终站在那里。我观察了一阵子,感动了一辈子。
一次,我骑车去哥本哈根郊区兜风。在一个路口,看到一个蔬菜水果摊。我四处打望,没有人影。旁边有一个纸箱,里面有几张100克朗纸币,一些20克朗10克朗纸币,还有许多硬币。水果摊上标明了价格。
刚开始,我还想等售货员过来和他聊几句。好几分钟过去了,摇曳的树影告诉我不要继续等待了,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自助水果摊。我看到苹果价格是10克朗3个,于是,我拿了一个苹果,给敞开的钱箱子里放入了5克朗,优哉游哉地骑车走了。
我曾陪同奥尔堡大学李形教授去参加丹麦共产党总部的一个研讨会。在一个地下室里,十几个人在那里抒发着他们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丹麦共产党总书记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位中学历史老师一样,那么谦虚纯朴幽默可爱,毫无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横刀立马”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大无畏精神。
为何这个小国里的人与众不同?
这与十九世纪两位大名鼎鼎的丹麦人有关系:一位是把全世界的儿童带进童话世界里的作家安徒生,另一位就是把全体丹麦人带入现代生活的格隆维。
格隆维(1783-1872)是丹麦近代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启蒙思想家,教育改革家,诗人和教士,被视为是丹麦的孔子。
中国的孔子说了很多有益于社会进步的话语,可是,自私的人们往往只是记住了其中这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把学习变成了一个求得升官发财的捷径。
我想,孔子的原意应该是这样的:孔子不认为天下兴亡那众多的匹夫们会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他更多地把这种社会责任寄托在了读书人的身上,他认为当读书人具备了仰望星空的思想境界,才能够承担起社会和国家发展的重任。
号称丹麦孔子的格隆维认识到一个民族的复兴必须开启民智,激活民族精神,必须提高民众的公民素质和道德素质,从而奠定民主社会的基础。他以“自由第一,人人平等”的理念创作了大量通俗易懂的民谣和赞美诗,被广泛传唱。1820年,37岁的格隆维创作的一首民谣描述了他对平等社会的美好愿景:“也许别人的山里有更多的矿藏/ 但在丹麦/ 即使穷人小屋里/面包也不少/ 这里没有人拥有太多/也没有人一无所有。”他用诗歌滋养着丹麦,唤醒了丹麦的民族意识;他热情鼓吹的民主、平等和公平教育的思想也深刻影响了丹麦,更新和铺垫了现代丹麦文明的底色。
1844年,格隆维创办了丹麦第一所民众学院(Folk High School)。格隆维视民众学院为农民的“生活学校”,民众学院的使命是启蒙,是唤醒民众,是使人民“活”起来,发展学生“成人的心灵”,学会“爱自己,爱邻人,爱上帝”, “使他们能了解人生问题,而乐尽国民天职”,从而从农民成为公民。
民众学院是一种非学历、非职业的教育,没有入学门槛,不设考试限制,可随时入学。学制从一个月到一年不一,主要提供人文教育,而非知识技能教育。学习内容包括丹麦语、历史、社会事务、外交事务、外国语、心理学、音乐欣赏等等,不同学校各有侧重,但是明确把历史、母语和唱歌列为核心课程,使农民了解丹麦的历史和文学,接受文明的洗礼。彼时,丹麦的教育机构都采用拉丁语授课,格隆维强调学校应该使用丹麦人“活的语言”丹麦语进行教学,通过讨论、讲演等“生活启导”的方式,帮助丹麦人恢复自信,增强凝聚力,保持丹麦的民族身份和特征。他认为母语是团结国民最有力的凝聚剂 ,母语才能与同类的灵魂打成一片。而唱歌使个人与他人之间得到最高的和谐。他相信美妙的诗歌,只有传唱于学校,才能对国民生活有所帮助。
格隆维说:必须征服生活,不仅从物质上而且从精神上都要征服它。民众学院的教师应该是北欧民族乃至全人类所创造的优秀文化的积淀者,在他的学生身上浇灌出征服生活的艺术之花,开遍世界。对于青年教师关于“我应该干什么”的提问,民众学院导师的答案是“去找25个关于生活的好故事,记住它们再讲述它们。然后,你的学生就会彻底改造世界。”因此,北欧神话、宗教、传说和民歌这些关于命运、爱情和死亡等一切事情的故事,都是民众学院宝贵的教育资源。
在漫长的冬季,民众学院把无聊的农民组织起来,大家聚集在一起讨论交流,学习唱歌,老师为大家读诗。农民要学会唱歌、讲故事,也学习做奶酪、学习农业技术,使他们学会生活,热爱生活。格隆维对农民学员说“我不是要改变你,只是为你点亮一盏灯。你有你的生活经验,你是与众不同的人。学校只是一个分享经验的地方。学校的作用,是帮助个体完善自己。”一个积极的教育后果,就是“活”起来了的农民开始自主组织合作社,建立了与土地、财产无关、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成为丹麦建立民主制度的重要实践。他们认识到民主不仅仅是一种权利,而且是一种生活方式:学习、讨论、聆听、协商,做出决定。
到1864年丹麦共成立了11所民众学院。1864年之后,学校地位得到了法律的认可,办学经费由政府资助,民众学院得到快速发展。到1892年,丹麦的民众学院发展到了75所。也是在这一年,丹麦颁布了教育改革法,民众学院正式成为丹麦学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战前,丹麦约有1/3的农村和城镇居民进入这类学校学习。这一教育模式重塑了丹麦社会。格隆维的民众学院没有教会人们发财致富的门路,却把自私的农民变成了有社会责任感的公民,当“民主、平等、责任、诚实、尊重、博爱、自由、自信、创造、守时、勤劳、思辨、法治、规则”这些词语有机地组合到一起时,就构成了丹麦人的社会文化基因,这是丹麦社会完好运行的关键。
民众学院也在北欧产生广泛影响,如今在丹麦、挪威、瑞典、英国、美洲大陆,共有400多所民众学院,包括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在内许多知名人士都曾在民众学院接受教育。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有一座外立面极像一架管风琴的格隆维教堂、又被称为管风琴教堂,就是在上个世纪20-40年代为了纪念格隆维而修建的。
马丁· 路德·金说:“一个国家的繁荣,不取决于她的国库之殷实,不取决于她的城堡之坚固,也不取决于她的公共设施之华丽;而取决于公民的文明素养,以及人民所受的教育,人民的远见卓识和品格的高下。这才是真正的利害所在,真正的力量所在”。
格隆维民众学院里常讲的一个故事,就让丹麦人谦虚低调,并有了自知之明:
1000多年前,丹麦海盗统治了英格兰以及西北欧,成了当时欧洲最强国。克努特大帝还制定了《克努特法典》,他曾因自己违反纪律而当众处罚自己。一次,克努特的一个大臣谄媚说,克努特是海洋的统治者,连海洋也会听克努特大帝的命令。克努特于是下令将椅子放在海边,命令海水不准打湿椅子脚。克努特大帝用这种方式说明了上帝才是大海的统治者,国王的权力只是很小的一点点。
诸如此类的故事,让丹麦人感受到了平等,产生了由衷的爱国心和民族自豪感。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丹麦国旗,让人们感受到了丹麦人的家国情怀。
丹麦地广人稀,寂寞孤独是许多人的感受。一般来说,孤独会导致两种结果:对于达摩这样的大师,面壁十年图破壁,恍然大悟度众生;但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孤独久了,就容易导致各种问题,小则抑郁伤自己,大则躁狂害社会。
格隆维的民众学院,则把无聊的人们组织起来学习交流,不仅打开了视野,而且心态也变好了。这是丹麦人个人幸福、家庭完美、乃至社会和谐的关键因素。
格隆维的民众教育、乡村教育思想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传播到中国,梁漱溟、晏阳初等都深受影响。梁漱溟说,“我因忖思中国经济问题的解决,而注意到农业与农民的合作。因留心农业与农民合作的事,而注意到丹麦这个国家,并听得丹麦农业之发达、合作之隆盛,皆以其教育为原动力。”他赞誉“丹麦民众学校不是任何科学的教育理论的产物,亦不与任何严密的教育制度相关。它只是丹麦园地里生长出来的花果。创造它的理想者,不是什么大学教授,而是一个思想的先觉,一个了解丹麦民族精神,而远瞩到民族启明运动的领袖。”
梁漱溟认同格隆维对教师“先进文化的传承者”和“民主自由斗士”的定义,认识到丹麦教育正是通过少数具有优秀品质的人去感召、唤醒多数人的过程。他秉持儒生家国天下的情怀,身体力行地感召知识分子下乡,在中国农村开展乡村建设。
在两个不同的时空,格隆维的民众教育实践与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的使命不谋而合,梁漱溟同样相信社会问题的核心是文化问题,需要通过教育解决文化失调,使社会和个人在教化中获得良性发展。梁漱溟在山东邹平举办的乡农学校,与丹麦的民众学院家庭式的温馨气氛不同,沿袭的是契合民族根性的礼法教化,根本精神也是以文化陶冶、精神感染为旨,重视精神塑造和公民品质的养成。教学语言采用民众使用的“活的语言”,同样编了许多朗朗上口的歌谣与村民同唱,激发农民向上的精神和自救的觉悟。教学活动重视谈话激励和民主参与,采取集体大会和谈话报告的形式,培养他们对于公共事务的关注。学 校的组织管理借鉴了丹麦民众学员的“学校理事会”的形式。
格隆维的民众学院、丹麦的成人教育今天仍然是世界教育发展改革的重要典范和资源。21世纪之初,欧盟和欧洲理事会制定“终身学习机计划”,将成人教育置于与学习校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同样重要的地位。其中的成人教育计划命名为“格隆维计划。”“格隆维计划”秉承了19世纪丹麦民众学院的宗旨,教给学生的不是某种职业的专门知识和技术,而是帮助公民更好地认识人生、更好地生活,从而整体提高欧洲人口的素质。
安徒生国际幼儿师范学院所在地-北菲茵民众学院,就是丹麦一所著名的格隆维民众学院。学校主要的学习方式,是师生互动的讨论、对话,学生之间的相互学习。百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在这里学习、体验以下不同的主题:
适应全球化,培养世界公民;
生活学习,如何过健康的生活,健康的饮食的减肥班;
丹麦语言和文化,学习者既有外国留学生,也有非洲难民的后代;
普通班,针对失去自信、在正常学校无法完成学业的问题学生,帮助他们改掉不良习惯,重塑人生,回归生活;
帮助残疾人恢复身心健康。
北菲茵学院创始人Tadao Chiba千叶忠夫称民众学院是“成人的托儿所”。
北菲茵学院Mogens校长说民众学院的三个任务是:点亮人生,培养公民,学会学习。他说,一个成功的人生,90%是激情、信念,只有10%是技术。每一个成人都难免会有失意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帮助他们认识自我,找准定位,重拾生活信心,是民众学院最基本的功能。
千叶忠夫先生有着一段传奇的故事:
当年他少年气盛,却人生失意。在日本考上了空军飞行员,后来因身体健康缘由被淘汰。于是就乘船到了俄罗斯的远东地区,沿着西伯利亚铁路,乘火车几番周折来到了丹麦。当了农场工人,后来上了格隆维理念的民众学院,又到奥登塞大学(南丹麦大学)学习,做了残疾人护工,又创办了日欧文化交流学院,在2005年把这所自己辛苦建起的学院捐给了丹麦政府,于是有了现在的北菲茵学院。
一般人都认为日本社会管理严格,民众素质极高。可是,在千叶忠夫先生眼里,日本和丹麦相比较,在社会福利、政府清廉度、女性就业率、女性参政率、环保、粮食自己率、幸福指数等方面,差距依旧很大,他给安幼学员介绍了日本应该学习丹麦的方方面面。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奔走在日本与丹麦之间,推动日本社会学习丹麦。因为他的努力,他获得了日本天皇的嘉奖。
2017年6月,时为皇太子的日本德仁(2019年5月1日登基成为天皇,国号“令和”)访问丹麦并莅临北菲茵学院进行考察,Mogens校长给他介绍了千叶忠夫创办的北菲茵学院和其办校理念后,皇太子问千叶忠夫:日本可以向丹麦学什么?
千叶忠夫回答说:格隆维的教育理念与方法是诊治社会问题的一剂有效良方,它开启民众的心智与公民意识,日本也需要建立这样的学校。
在70岁高龄的情况下,千叶忠夫先生开始往返丹麦与日本之间,着手创建日本格隆维学院。
钱学森曾经问总理:为何我们培养不出一流的杰出人才?
我也想问总理:如何培养大量的有基本素养的公民?我认为这是一个比杰出人才之问更影响普通人群生活质量的问题,请总理考虑。
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格隆维的民众教育思想如何在中国落实的问题。
当格隆维的教育理念在全世界普及开的时候,世界会因此而变得和谐起来。
格隆维的诗作《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依然在丹麦大地回响: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那里头发不会变白,时光不会使双手麻痹;
那里风平浪静,阳光和煦;
那里秋收和春播快乐地合为一体;
那里黄昏和清晨光明灿烂,和中午有同样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