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特鲁普(Otterup)镇业余足球俱乐部联赛
说到对孩子的期望,许多父母常说:“我们要求不高,只要孩子健康、快乐就好。”
但是,搞教育的人一定知道,孩子的健康、快乐,真心不是什么“低要求”--且不说成长的烦恼以及各种社会压力,单说如何理解什么是健康、快乐?又如何落实在操作中,就是大学问。
多次获“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丹麦,他们对健康、快乐如何理解?又是怎样做的?作为安徒生国际幼儿师范学院(H.C.Andersen International Kindergarten College,简称“安幼”)第二期学员,我有幸近距离观察并体验了丹麦人不一样的想法和做法。而新近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不由得回到“丹麦教育”,去寻找答案。
一、体育运动受伤,谁的错?
5月初,“中青在线”报道:上海某校班级足球赛,A同学带球跑动,B同学从A身后扑上抢球,自己倒地导致锁骨骨折。两位当事人均未满14岁。B父母将学校、A及其家人告上法院,请求赔偿医药费、护理费、精神抚慰金近16万元
一审判决,因证据不足以证明某方过错,由当事人分担民事责任:学校和A方各赔偿1万余元。A方不服,上诉“损害后果系B自己行为造成”。最终,上海一中院终审裁定:A方不承担赔偿责任;校方承担1/3责任;B方自行承担“意外伤害事故”的其余责任后果。
判决一出,引发热议。《中国青年报》文章《体育老师难当?校园体育意外事故究竟谁担责》指出:“为什么学校要为这种意外伤害担责?……学生因体育运动伤害事故起诉学校、学校担责赔偿的报道屡见不鲜,这让国内大量中小学校不惜以牺牲学生体育意识和健康体质为代价来降低学生体育运动的风险。”
要身体健康,少不了体育运动,就少不了意外伤害。在丹麦,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二、丹麦家长感动了日本人
在“安幼”学习期间,一位在丹麦生活了50多年的日本老人、北菲茵民众学院(Nordfyns College)的创始人千叶忠夫先生,给我们分享了他的一次亲身经历。千叶忠夫多年前在丹麦一家教育机构当老师时,有一次,一个孩子玩耍时,不小心摔断了腿。他非常紧张,家长来了之后,他把事件经过描述给家长。家长听后,却对他说:“我们知道了,这是我孩子不小心,和你没关系,你别担心!”
千叶忠夫说,他当时的感动无法形容!作为听者的我们,内心也是震撼的。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千叶忠夫1967年来到丹麦,对丹麦进行了长期深入的观察。他认为,丹麦从教育观念、体系到社会福利制度都有很多值得日本学习的地方。因此,他在80年代在丹麦菲茵岛(Fyn)创办了一所民众学院(folk high school),为的是介绍日本民众到丹麦去学习。
千叶忠夫的讲课,着重介绍了丹麦的教育理念,其中包括儿童生存能力的训练与培养。他举例,丹麦的幼儿园经常带孩子到大自然去,在野炊过程中,允许孩子用刀切菜、允许点火、允许爬树等等。刀弄伤手指头,是正常的,丹麦人认为:只有在用刀的过程中,才知道刀的危险。孩子爬树也是正常的,只有去体验,孩子才能知道保护自己,而不是把孩子放在人造的“安全罩”里--当然,会有保护措施和老师照看。
但是,在日本,孩子若在幼儿园或学校发生意外,学校和老师是要负责任,需要赔偿的。因此,日本的幼儿园和学校也担心发生意外,不敢种树,生怕孩子爬树摔下来,不好交代。而在丹麦,因为家长认可孩子需要经历“危险”,才会懂得“危险”。在排除危及生命的隐患的情况下,如果孩子发生了意外,家长会对老师说:“对不起,是我孩子不小心,这不是你故意的。”
丹麦幼儿园的“危险”动作
不过,千叶忠夫所看到的,是丹麦的普遍状况还是个例?丹麦的家长在孩子意外受伤时,会不会将学校或主办机构告上法庭?
三、连线丹麦:家长为什么不起诉?
第二期“安幼”学习结束,但微信群里,讨论仍在继续。
5月的一个周末,我们在“安幼”期间的翻译、丹麦终身学习组织项目总监Ann老师在群里分享了她儿子参加社区业余俱乐部足球赛的照片和短视频。只见绿草、蓝天、白云,场外是拖家带口的“观众”;场上是大大小小的孩子,整齐的队服、矫健的身姿、娴熟的跑动、带球、抢球、过人、扑球……既有职业联赛的专业认真,又有休闲度假的轻松惬意。
我微信连线Ann,请教意外受伤的问题。她儿子今年11岁,小学5年级,酷爱足球。“我儿子踢球时也受过伤,石膏打了三个月!”Ann说。但是,印象中,丹麦家长压根没想过去追责,因为丹麦人对学校、教师、球队,都有充分的信任。
正值“安幼”第三期培训在丹麦,我请学员王虹迪做了持续采访。参观森林幼儿园(Bornehuset Skoven)时,园长安娜(Anne)说,在她的幼儿园中,最严重的一次意外事故,是带孩子们到海边沙滩去玩,风很大,一个孩子穿着户外连体服时,淘气,将手臂放到了拉链里面,没穿在袖子里。结果玩疯了,跑起来,一个猛摔,手臂无法撑地,整张脸狠狠扑倒在地,一下摔掉了4颗门牙!当时老师马上做了紧急处理,请来家长,家长直接带孩子去了医院,后来再找保险公司理赔,没有找幼儿园的任何麻烦。
还有,是一位定居丹麦20多年的华人姚蓓老师遇到的事。姚蓓的丈夫是丹麦人,她在丹麦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有一次在给小学生上体育课时,一个孩子踢球时倒着跑,结果摔倒了,而且后脑勺先着地!当时姚蓓老师非常担心,怕发生脑震荡。她给家长打电话,表达了歉疚难过的心情。孩子妈妈赶来学校,没有对姚老师表示任何不高兴或指责,而是说:孩子上体育课,摔倒是不可避免的。就把孩子带到医院去了。到医院检查发现是手臂骨折,接上骨头,就没事了。
在奥特鲁普(Otterup)镇最大的公立学校斯莱特(Sletten Skole)小学,“安幼”学员们观摩了学生的体育课。操场上,学生们有的踢足球,有的玩飞盘,活动不分男女,还有包着头巾穆斯林女生。从0-9年级,操场按年龄分不同的区域,但不限制大小孩子在区域间流动。老师在旁边照看,主要是防止/干预大小孩子之间的肢体/言语上的矛盾。问到学生会的小负责人:假如运动中受伤,会怎么处理?对方回答:很正常啊!如果轻伤,老师就处理了;如果严重,就给家长打电话送到医院,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情。
斯莱特小学(Sletten Skole)的体育课
从幼儿园到学校,丹麦家长与中国家长对问题的处理,为何不一样呢?
Ann的丈夫皮特(Peter)先生是丹麦人,曾在中国工作过十多年,他认为丹麦的情况有几方面原因:
第一,在丹麦,成年人社会已经达成一种教育共识,认为孩子需要通过玩耍、运动、生存体验,去找到自己的“能力边界”,这是比“受伤”更重要的事。经历危险,是孩子成长的必经阶段。家长与幼儿园、学校之间的合作,是基于对“教育共识”的信任。皮特先生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爬树,还在树上搭建了小树屋,觉得在树上拥有自己的树屋,才是真正的男孩。成年人的共识,给了孩子尝试和实现自己梦想的空间。
第二,有科学的评估。比如,男孩喜欢爬树,什么年龄段的孩子能爬树?爬多高的树?在爬树中孩子受伤的比例是多少?教育者都会评估。如果不是危及生命的危险,就允许甚至鼓励孩子尝试;但若觉得孩子完全无法掌控,就果断阻止。
第三,丹麦有完备的社会福利体系,教育、医疗、养老,都由政府买单。皮特先生认为,中国出现家长状告学校,或老人摔跤却讹诈扶助人的情况,应该主要是医疗费用问题。因为假如医疗和福利的保障缺失,当事人的经济负担就会很重。
在丹麦,除了国家提供的公共医疗保险之外,家长还会给孩子购买一种意外险,每年约600丹麦克朗(1丹麦克朗=1.0079人民币),出现任何意外,都能得到及时的救助和最好的照顾,解除了家长和学校的后顾之忧。
四、教育共识与福利体系,保障了孩子的空间
正因为有共识和保障,丹麦孩子有充分的运动和玩耍的空间。
前面提到Ann的儿子参加的业余足球俱乐部比赛,那是一个仅有5000多人的小镇奥特鲁普(Otterup),男孩从3-5岁即可以参加足球俱乐部,从U8到U17每个年龄段均有一支队伍,U17以上为成年队,还有女子队、老年队等。那一个周末的联赛,共有43支队伍参加,一天就进行了87场比赛!
丹麦地处北欧,冬天气温严寒,但是丹麦却有一句著名的话:“没有不好的天气,只有不正确的衣服。”
丹麦的冬天,幼儿园或小学的孩子,都穿着超级可爱的连体户外服、小靴子,不管阴晴,哪怕雨雪,都在户外摸爬滚打。在安徒生的故乡欧登塞(Odense)市,我看到老师带着小学生们在河边捡可回收物品,孩子都穿着户外连体服,在路边、树丛里上蹿下跳,捡完后就在河边撒欢开玩。
去参观幼儿园,户外院子里,小娃娃们拿着着小铲、小桶、小车,在沙坑里挖沙、垒墙、筑堡,忙得不亦乐乎、一身泥水,但粉嘟嘟的一张张小脸认真得像从事一项大工程。寒冷的天气根本不是事儿。沙坑边,有一座十平米见方的玻璃小屋,若天气实在糟糕,孩子可以躲到玻璃小屋里,听风看雨。
还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是幼儿园孩子的午睡。我们进入幼儿园,就看到屋子外面的走廊里,一排排婴儿车(床)排在那里,小车内竟然躺着熟睡孩子!要知道,丹麦的3月份,白天户外气温也不超过10度啊!我们都惊讶地问:为什么啊?!幼儿园主管巴特莱米(Barthelemy)女士幽默地说:“why not?”在户外睡觉,对孩子有好处啊,能呼吸新鲜空气,又能听到鸟鸣啊!
Ann老师说,她先生丹麦的亲戚们,从小也都是这么在户外睡大的,无论冬夏。圣诞节,大雪天,街道边,咖啡馆外,常能看到躺着熟睡孩子的婴儿车,父母则坐在温暖的咖啡馆里聊天,拿着遥控,孩子一醒就能知道。这让我们相当感慨:以中国家长的思维,孩子大冷天睡在户外,那得是多“虐待”孩子啊!不怕生病吗?!但是,恰恰丹麦孩子很少感冒,不像我们的幼儿园,流感一来,撂倒一片。
从克雷蒙(SKt.Klemens)幼儿园提供的日程安排可见,中午11:30点午餐过后,到下午15:00放学,除13:30-14:00的下午茶外,只要天气允许,全部是孩子户外玩耍的时间,无论冬夏,每天。
在森林幼儿园,夏季前后的大半年,孩子全天都在户外。树林、草地,原木等自然材质建造的各种游乐设施,供孩子爬高摸低、摇晃平衡。有些难度相当大,有一处滑梯,高高的只有两根铁杆子,成年人都看着怕怕的,不敢滑下来,小孩却很熟练地爬上去,一下就滑下来了。孩子荡秋千,荡得老高,看起来随时会掉下来,幼儿园教师却说,孩子之所以能做出我们认为的“危险”动作,是因为孩子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的能力范围所致。
如果孩子爬得太高,害怕了,不敢下来,通常老师也不会直接去把孩子抱下来,而是在旁边鼓励,指导孩子用什么样的方法下来,比如握着哪根树枝,脚踩到哪里等等。这令我想到在中国最常见的情形:孩子摔倒了,家长马上把孩子抱起来,孩子不仅不用自己爬起来,还哭……
五、教育共识如何达成?
让孩子探索自己的“能力边界”,这种“教育共识”是如何达成的呢?
丹麦奥尔堡大学教授约翰尼斯先生认为,丹麦的教育基于一个原则:尊重儿童--把孩子当做孩子,是有思想的独立的人,与孩子进行思想交流,引领他们成为有独特个性的自己。
说到“尊重孩子”,用“安幼”特邀教育专家李镇西老师的话来说,这对中国教育者来说一点不新鲜,去到哪怕一所乡村学校,都可能有“以人为本”的标语。但是,到底什么是“尊重”?丹麦人的做法与我们有许多不同。
以幼儿园为例,房间设置并不高档豪华,但温馨、童趣,考虑到不同年龄、不同个性的孩子的需求,集体活动时,如果有小朋友不想参加,就能找到一个温馨的小角落独处,不被打扰;午睡时间,不想午睡也没问题,自己找地方玩,只要不影响别的孩子;甚至,到了开饭时间,还不想吃,也可以等饿了再吃,这在中国幼儿园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尊重”的另一体现,是“平等”。丹麦人对平等的理解体现在方方面面。以家具设计为例,丹麦设计优雅简洁,且追求“看不出使用者的阶层”。2013年,联合国总部理事会会议室,一款椅子成为经典--在联合国,秘书级别的雇员是没有资格坐扶手椅的,但丹麦设计师Salto&Sigsgaaard设计了像如花瓣般从座椅两边向上延伸成为扶手的椅子,既实现了扶手的功能,又没违反安理会的惯例。
在丹麦幼儿园,我们注意到,孩子们进餐时,并不是坐在矮矮的小桌子、小椅子上与老师分开吃,而是坐在与成年人一样高度的餐桌上,与老师共同进餐,就像家庭里与父母一样。
“尊重”,还体现在让孩子“独立”。孩子自己可以做的事,老师不会轻易插手。换衣服、吃饭等,都鼓励孩子独立完成,哪怕慢一点。在“安幼”课堂上,北菲茵学院校长摩根先生介绍了一本《跟丹麦父母学幸福教育》的书,强调对孩子一定要“放手”。书中写道:“留给孩子单独玩耍的时间,成年人避免过快介入。……当你感觉想去‘营救’时,就后退一步,深呼吸,提醒自己,他们这是在学习以后生存所需的最重要的本领。”
幼儿园的餐桌
“尊重”,还包括“信任”。丹麦的幼儿园,没有监控设备。丹麦的校园和社区,都没有围墙。公路旁、树林边一幢幢童话般的居民小屋,也没有围墙,更没有防盗门窗。公路旁还不时能看到售货小车,有刚出产的新鲜水果、蔬菜,或自制的精美工艺品等。车上贴有货品的价格,内放小钱盒,行人如果想买,就自行把钱放到小钱盒里,拿走东西即可。
基于“尊重”而形成的平等、独立、信任等观念,在一代一代成长起来的家长和教师中传承着,使家长与教师群体之间形成了教育的共识和默契。
六、高福利体系背后的社会基础
丹麦文化部前部长助理、南丹麦大学教授拉斯(LarsHoby)先生介绍,丹麦高福利的社会保障体系,来源于丹麦的文化传统,而丹麦的文化传统,则建立在整个社会的民主基石之上。因为,福利体系的运行,需要清廉的政府管理体系,而清廉的政府管理,则离不开平等、民主的价值共识。
在丹麦,政府官员与民众阶层差异很小,有许多平等对话的空间,文化和媒体也不受政治的影响,可以自由地探讨任何话题,这不仅有利于达成文化“共识”,更有利于民众对政府管理体制提出建言。在丹麦期间,我们还体验了一次游行,举着“和平”“平等”的汉字参加当地“国际消除种族歧视日”的集会。集会主要是欧登塞一些市民反对政府目前的难民政策,为包括非法难民在内的难民呼告,争取权利。
丹麦终身学习组织负责人丽萨(Lisa)女士认为,丹麦文化传统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受宗教的影响。历史上,丹麦以基督教立国。如今,虽然很多丹麦人并不履行宗教仪式,也不去教堂,但是人们的思维方式及道德标准,已经根深蒂固、习惯成自然,在法律、生活层面都有深刻的影响。人们互相尊重、信任,交着高税收,享受高福利,有免费的教育、医疗、养老、关怀,彼此关爱,合作共生,大家都很快乐,这也是为什么丹麦总能入选“最幸福的国家”的原因。
其实,不管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人都追求幸福,就如同父母都希望孩子健康、快乐一样。人的幸福,需要有美好的关系;美好的关系,源于彼此信任;而信任,来自对人的尊重。只有对人的“尊重”,才是解决意外伤害的“关键钥匙”。我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也倡导“民主、和谐、自由、平等、公正”吗?对这些理念深刻理解并践行之,是否正是我们的教育需要做的呢?
司法的正义,为要维护对人的尊重;学校的价值,在于传递平等、信任的火种。这样,国家就会强大,人民才有幸福。